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奖章的故事
纪念对越作战30周年
黄市长退下来之后,很想到偏远的各县看一看,放心不下哪里的人们,以后极少有机会再来。正好市里安排部分老同志下基层调研,他就主动提出到最远、最穷的小县,市领导还怕他身体吃不消,他大手一摆,爽朗地说:当兵的出身,身体棒得打得死牛,于是他带着秘书兼司机小王出发。
一到县城,就被县委、县政府接风,五大班子领导集体陪同,吃罢饭剔着牙逢,黄市长信步来到县信访办,询问信访办许主任,最近一段时间以来,有没有越级上访的群众,特别是屡次上访人员。多年从事领导工作,养成了习惯,特别注意重视信访工作,凡是上访人员多的地方,那地方问题一定多,党群关系紧张,隐患矛盾激化,看一个地方政府政绩好坏,不能光听汇报,凭你吹得天花乱坠,就是看上访人员有多少,上访群众大都有委屈,从他们嘴里能听到最真实的东西。
许主任误会了,急得汗流,以后老市长来查信访工作,信访工作实行一票否决,如果出了问题,绩效工资取消事小,影响文明县市建设,那可是关乎全局的大事,许局长胸脯拍着嗡嗡响,找出本子,翻着要汇报,信誓旦旦保证没有越级上访人员,全县平安和谐,隐患和矛盾纠纷全部解决在萌芽之中,群众对和谐、团结、稳定的政治局面满意率高达99.9%。
黄市长微微一笑:“许主任,你别紧张,我只是顺嘴一问。”
许主任点头哈腰,忙不迭地说:“哪是,哪是,老领导心系革命老区建设,亲自前来调研,是我们最大的幸福,我们只能实是求事地汇报。”
老黄不置可否地一笑,这种低水平的奉承,听得让人不舒服,不再理他,步出机关大院,漫步走在县城不长,但熙熙攘攘的大道上,他对这一带不陌生,七六年来过,曾在此征兵,带走了一百多个十八、九岁的年青人,三十多年过去,当年的新兵,风华正茂的年青人恐怕已近五十吧,他极想找到当年的老部下,特别是一起参战的生死战友,可多年来就是不能夙愿,似乎当年带走的那一百多人人间蒸发一般。在市里工作了近二十年,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当年的战友。
他记得那时的县城,远没有现在这番热闹,人口只有二、三万人,几条小路,骑辆自行车,十分钟可以把县城跑穿;如今就大为不同,高楼大厦,商铺林立,繁华的街道,琳琅满目的商品,五彩缤纷的招牌,川流不息不的人流,发展成一座新型的中等新城,当年他转业来到该市,进入领导班子,力排众议,在县城东南山坳建电站,不仅解决了该县能源短缺的问题,保证了工农业生产,居民生活,而且还能输出,支援邻县用电,面貌大为改观,迅速脱贫解困,老百姓步入小康,不能不说是一项政绩卓著的工程,颇受百姓好评,提及此事,他就得意,这座水力电站是他不朽的政绩。
县委领导最能猜到老领导的心思,安排车辆陪同领导视察电站。一路上黄市长兴致勃勃,谈起当年率领工程技术人员勘察、测量、设计、克服困难,开山劈峭,硬是在崇山峻岭之中,建起了一座新型发电站,其难度不亚于建设三峡,不免口若悬河,眉飞色舞,不难听出得意意味。
回到县城,秘书小王来报告,说在城北集贸市场里,有一件奇怪的事,一位复转老兵蹲在地上卖奖章,黄市长不由得狠狠一皱眉头,老兵卖奖章?是不是穷疯了?心时暗想,如果不是燃眉之急,谁会把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荣誉当街贱卖?当即立断,吩咐小王,开车看看去。
于是小王驾车,直奔集贸市场。很快就找到了卖奖章的摊位,黄市长打量眼前这汉子,约五十岁左右,看上去则苍老得多,腊黄干瘦的面孔,蓬乱的白发,胡子拉碴,浑身脏兮兮,散发着一股剌鼻的酸味,尤其是眼屎糊住了眼,眼睛总像是睁不开,鼻涕流到了嘴里,露出黄牙,让人看了就恶心,裹着一件补丁相叠,仍露出发黑的棉花袄,懒洋洋地半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,茫然地望着大街。
汉子面前摊着一块皱巴巴的红布,上面摆着二枚奖章,小王捡起一块,反复察看,不觉有什么特别,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。黄市长心里却一阵阵激动,眼前这枚奖章触动了他几十年的那根神经,那种旁人所没有的情结在胸中翻腾,要知道他自己就珍藏了一枚,跟这枚一模一样。那是1979年2月发生在南陲边境的一场战争,震惊了全中国,震惊了全世界,作为参战军人,他也拥有一枚奖章,当成了宝贝,就连孙子想看一眼都不行。可眼前这人的举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,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,军人在战场上获得的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,还要宝贵,这家伙竟当街摆地摊,烈士或英雄若有知,不气得吐血才怪!真是岂有此理。
就在这时,走来一位穷戴光鲜的男人,探头看了看奖章,指着其中一枚问:“老头,这怎么卖?你有证书吗?有证书一起配套卖才值钱。”
汉子无动于衷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一付永远睡不醒的样了。
男人又指小王手里的那枚:“这个呢?多少钱?”
汉子嘴唇动了动,吐出两个字:“不卖!”
男人一听,瞪眼道:“不卖,你摆在这里干什么?”
汉子不再理睬他,目光又投向大街。
男人悻悻而去,黄市长蹲下来,目光严厉,像一把利剑,直指汉子:“这些奖章是你的吗?”
汉子用袖口一抹鼻子,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声音。
“你是当兵的出身吗?”黄市长拟不住心头的怒火,语气少有的严厉:“你穷到卖奖章的程度了吗?你在丢部队的脸!你军人的气概哪去了?”
黄市长的愤怒吼叫招来围观者。汉子仍然不理,小王在一旁急了:“喂,我们首长问你话,我们怀疑这奖章是你偷来的。”
汉子白了小王一眼,显然对这句话不满,颤栗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包,慢慢地打开,递到小王的面前,小王嫌他手脏,不肯接,直接在他手上打开,竟是立功证书,是一张年青的军人标准相,念起下面一排小字:“刘小毛……”
“刘小毛?你就是刘小毛?”黄市长脸色霎时骤变,再次打量这眼前的汉子,连连摇头。自言自语地说:“不像。一定也不像……”
这个邋遢的形象,无论如何与他记忆中的刘小毛联系不上,为了找这个刘小毛,黄市长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,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,竟在地摊寻着他!当年的刘小毛是一位服役三年的老兵,充满活力,动作敏捷。机灵职明的小伙,除了文化程度低点,哪方面都是先进,总是未语先笑,一对灵活的大眼扑闪着,特别可爱,一对兔牙特别好玩,连里常常拿他那对兔牙开玩笑:笑他吃西瓜不用勺。眼前这个瘫坐地冰凉地板上的瘦弱汉子,怎么可能是当年的哪个刘小毛?
当年刘小毛是他所在营三连七班副班长,即将退伍,南疆因政治风云变幻,昔日同志加兄弟为了各自利益而反目成仇,兵戎相见,营长黄江、战士刘小毛投入了这场准备并不充足的战争。
那是1979年2月22日,一营长黄江率部队向纵深发展,遇某无名高地越军顽强阻击,三连组织了二次冲锋,伤亡四人,仍不能攻克。黄营长赶来指挥,命令三排长率二名战士迂回到敌后,配合第三次冲锋,三排长带领刘小毛和另一名战士插入敌后,即被敌发现,排长中弹重伤,刘小毛和另一战士且战且退,牵制了越军后翼,沿着茂密的松树林边缘,接近敌人,掏出手榴**淡炸掉敌人的一个重火力点。越军官兵本以为插到后面的敌人差不多战死,没有任何还击能力,没想到从树林里尖啸地射出子弹,投来手雷,将重机枪打哑,立刻调头扑来,迎接他们的却是两枝冲**锋**腔吐出的火舌,纷纷扭着身子倒下,往公路溃退。黄营长见敌方乱了阵脚,大声呼叫发起反击,自己身先士卒,端着冲**锋**腔冲在最前面。排长看得直伸大姆指,到底是老兵,激战之中,一颗子弹就能要一条性命,,打的是气势,打得壮胆,打得痛快,换匣时几乎全是点射,少则一发子弹,多也只二发,弹无虚发,不求张扬,要的就是准头,枪指之处必有目标,枪响必有人倒下,全在奔跑中射击,凭的是手法与感觉;换匣也快,最后一发子弹还在空中飞舞的时候,左手大姆指按住了退匣钮,空弹匣借势自动退落,右手早已摸出新弹匣,擦着落下的空弹匣就拍进了匣仓,同时一拉枪栓,子弹顶入弹膛,而空中飞舞的那粒子弹壳刚刚落地,整个过程在眨眼之间完成,快得神速,掩耳不及迅雷,有节有奏,不显山露水,不拖泥带水,老道阴毒,从容手辣,全是一种技巧,一种性格,一种气势,一种毅力,敌人在他枪响倒下之际,他不会皱一下眉头,就像一尊战神。就像一头绷紧肌腱的猎豹,在火海里跳跃奔跑,手中枪点射不断,越军士兵在他枪下一个接一个倒下,瞬间倒下已有十五人之多。
黄营长趁机发起进攻,一鼓作气,拿下了无名高地,黄营长登上无名高地,部队打扫战场,清点战果,发现刘小毛和另一名士兵打死打伤了七名越军官兵。就在这时,一名隐藏在草丛中的越军伤兵投来一枚手雷,说时迟那时快,身边的刘小毛大喊一声“卧倒!”一脚踢飞了手雷,手雷在空中爆炸,飞溅的弹片插进刘小毛的左肩,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袖,刘小毛敏捷地反手出冲**锋**腔,“嗒嗒嗒嗒”一梭子把子弹打尽,把那伤兵胸脯打死了蜂窝状。
刘小毛狠狠地骂道:“我叫你偷袭!”
黄江亲自为这个不怕牺牲的战士包扎伤口,刘小毛当年的英姿刻画在黄江的脑海里。战斗结束后,刘小毛被安排回国疗伤,黄江提升为副团长时,曾专门到军区医院看望过他,战后刘小毛荣立了二等功。
“刘小毛,你还认识我吗?我找你找的好苦!”黄市长蹲了下来,抓住刘小毛的胳膊使劲地捏了捏,刘小毛似乎有了感觉,嘴角歪了歪,看了黄市长一眼,又摇摇头,目光茫然地投入到人流之中。
“刘小毛,我是一营营长黄江啊,还记得那次攻克无名高地吗?”
刘小毛象是触动了神经似的,突然睁大了眼睛,抬手使劲地揉了一下眼,望着黄市长直发愣,丝毫没有见到老首长的惊喜,仍然没有说话,但眼神比刚才的冷膜要温和得多了。黄江摇摇他的肩膀:“起来,别倒在这里,走,找家馆子,先喝二口!”
刘小毛身子一晃,栽倒在地,原来他从膝盖以下,裤子里是空的,伤断处裹了块橡胶皮,难怪他只能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,这回黄市长愣住了:“你,你的腿呢?”
刘小毛抬头看了看围观的群众,欲言又止,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。黄市长接着问:“你不是在军区医院疗伤吗?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?”
“我是这里的人,不在这里,能在哪里!”刘小毛突然气乎乎地说:“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?”
黄市长皱着眉头问:“哪你为什么要卖勋章?你是不是疯了?不知道这是你用鲜血换来的吗?”
刘小毛冷冷地说:“我的鲜血算什么?一个人若是连温饱都解决不了,保存这个东西有什么用,又不能当饭吃!”
黄市长顿时被激怒,抓起地上的红布,掷到刘小毛的脸上:“你看看这是什么?你真丢脸!”
刘小毛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没卖,谁买我也不会卖!”
“你坐在这里的行为比卖了更可耻!”黄市长大手一挥,看到围上来的群众越来越多,说:“你把摊收了,跟我走!” 示意小王搀扶刘小毛,收拾奖章,把车到过来。
小王见这个农民竟然跟首长是战友,不敢再用鄙视的目光瞧不起人,态度也好了许多,刘小毛失去了双腿,根本就没有办法站立,只能用一个小板凳代步,在地上爬行,小王也顾不得他身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,抱起他上了车。
一上车,黄市长就严厉地为斥道:“你真叫我失望!无论沦落到什么程度,也不能丢掉做人的骨气,更不能失去男人的尊严,你说你这算什么,我真想抽你一顿,你有困难,为什么不去找部队?找民政局,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功臣的!”
刘小毛缓缓地喘着气,咳了几声,才慢慢地说:“我现在还有什么尊严和骨气,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,要想活下去,只能沿街乞讨,除非我被活活地饿死冻死……”
黄市长脸色铁青地问:“怎么回事,上次我到医院看你时,你不是胳膊受伤吗?后来你上哪去了?为什么不跟我联系?你的腿哪?”
“首长,您不知道部队撤编了,我上哪里找部队?”刘小毛长唉一声,悲哀地说:“我是农村兵,伤好后,办了革命军人残疾证,国家也不能养我一辈子,复员回了农村,我本想自食其力,好好种田搞副业,赚点钱娶个老婆,可,可是我受伤胳膊不中用,完全不能用力,能做什么?土地承包了,我一个丧失劳动力的残废军人,只能给家里增添负担,仅靠那点伤残补助,难以为继,坐吃山空呀。”说到这里,刘小毛流出了眼泪。
黄市长摸了摸身上,想找根香烟给他抽,可是身上没有,小王见状,把自己一盒“大中华”递了过去。刘小毛有点犹豫,不知该不该接,黄市长抽出一根,递到他手上,又亲自为他点燃,说:“别急,你慢慢说。”
刘小毛狠狠地吸了一口,露出黄黑色的牙齿,美美地说:“好多年没抽到这么好的烟,谢谢老首长。那年,乡里抽劳力上山修水电站,说我当过兵,会放炮炸山,请我去当指导,没想到一个哑炮,排障时突然炸响,我虽然大难不死,留下了一条小命,可双腿被乱石砸烂……”
听到这里,黄市长心里一怔,忙问:“你说的电站,是不是南山坳电站?”
刘小毛白了他一眼:“我们县除了这一座电站,哪里还有第二座?”
啊?黄市长顿时脸色变了,极为难看,当年作为工程总指挥,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故?紧问道:“你说详细一点,是谁要你们上山打眼放炮炸山的?”
刘小毛看了看车外,眼神又黯淡下来,唉口气说:“当然是乡长,他说总指挥部规定在二十天里修完河堤,为了抢进度,自然是就近炸山取料,事故出了,可谁也不管,还不许我往上面报告,乡里给了二千元,就再没管了。后来撤乡建镇,更没有人过问我的事了,找谁都是推诿。这些年胳膊老伤复发,引起我的腰椎变形,自爹娘死后,我就无依无靠,房子塌了,就爬行乞讨过日子……”
黄市长想了想,问:“你这么特殊的情况,为什么不找民政局?”
刘小毛抹了把眼,说“找了有什么用?他们说政策不允许,我是复转兵,不是转业干部,不能享受民政局救济政策,伤又是后来炸山落下的,既没有劳动部门的公伤鉴定书,又没有医院的伤残等级,每次去都被他们搪塞回来,想上市里、省里,又没有腿,走不出县城,每次爬出村,就被派出所抓回来,成了他们重点监控的对象。我之所以在这里卖奖章,就是要引得大家的注意,我想总有一天,会有当官的,或记者看到。”
黄市长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酸楚滋味,不再问下去,而是点燃一根烟,拚命地吸着,小车里烟雾弥漫,烟味呛人。
小车进入县政府大院,黄市长不等车子停稳就跳了下去,直奔民政局,进入局长办公室。局长正是信访办的许主任,原来他身兼二职,既是党委信访办主任,又是政府的局长,见到黄市长,连忙离座迎了上来。黄市长一指外面,说:“我给你带了一位残废军人来了。”
许局长赶紧探头张望,只见刘小毛从车里爬了出来,不禁皱眉:“老市长,您可千万别听他诉苦,这家伙是我们县有名的上访专业户,到我这间办公室都不下百回,他的问题不是我们不解决,确实是爱莫能助。”
黄市长不动声色地问:“这么说他的问题你们完全清楚了?你们知道不知道,他在大街上卖奖章?”
许主任点点头:“知道,他在哪儿边晒太阳,边卖奖章,都好几年了。”
“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卖奖章?”
许主任摇头晃脑地答道:“可能是为了炫耀当年参战的经历吧。”
黄市长严肃地说:“他是为了国家利益而负伤,又是为了我们县的经济发展,才丧失了劳动能力,到现在孑然一身,处境悲惨,国家不应该抛弃他们啊。”
许主任为难地说:“老领导,我们也是没有办法,我个人真的好同情他,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呀。我们县有几十人参加了对作越战,伤残的不是他一个人,救济他就得财政出钱,可财政不认这笔账,每次他来谈困难,我们只能动员个人捐款捐物。”
黄市长有点激动,说:“如果他到市里上访,可能他的问题不会拖到现在,你们既不让他上访,又不解决他的问题,你们想干什么?是不是要逼死他?他在战场上杀过敌人,救过同志,是活生生的战斗英雄,你们却将这么一位英雄置于大街挨冻受饿,不闻不问,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以人为本?许局长,少给我担客观,我也不听,你直说吧,怎么解决刘小毛同志的抚恤问题,让他有一个安宁的家,能吃饱肚子,这个要求不过份吧”
(待续)
小王抱着刘小毛吃力地走进来,安置在沙发上。黄市长和许主任立刻中止了谈话,许主会见刘小毛冷得缩成一团,忙吩咐手下人去找件暖和的棉袄来,承诺一定要认真了解情况,尽快解决问题。
黄市长对许主任的答复表示满意,语重心和地说:“同志啊,再莫把我们的英雄丢在街上挨饿受冻啊。”
许主任点点头说:“哪是,哪是,有了您的指示,我们一定善待刘小毛同志,您看这样好不好?先把刘小毛同志送到县政府招所过渡,我们马上开会,保证研究出一个切实可行,各方面满意的方案来。”
“那好,我就把小毛交给你们,不打扰你们开会。”黄市长露出莞笑,安慰了刘小毛几句,离开民政局,去完成他的调研项目。调研其实也简单:水电站是他的政绩,最为得意的一笔,县水力局有现成的材料,一大堆数据,向他们要几篇,拿回来小王裁剪粘贴,锦上添花,就算调研工作结束。晚上县委、县政府主要负责人设宴为老市长送行,特别说明这顿酒席是个人掏腰包,请老领导品尝一下地方风味。席间谈起与三十年前老战友重复,人家一恭维,黄市长更是乐得手舞足蹈,谈起当年作战的经过,绘声绘色,刘小毛的英雄事迹历历在目,县委书记请县委常委、宣传部长派县媒体采访英雄,搞出一篇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文章,好好宣传一下。人遇喜事精神爽,黄市长举手之劳,为一位久拖不办的上访者落实了政策,心里自然高兴,连喝了三杯,小王想拦都拦不住,不觉酩酊大醉。
当晚小王开车送黄市长返回,回到家已是午夜,老伴见了一脸的不高兴,埋怨道:“老头子啊,你不知道有高血压呀,喝那么多酒干什么?不要老命啦?”
黄市长含糊不清地说:“今天遇到战友……高兴……”
小王忙把黄市长意外寻到战友的事情说了一遍,老伴却不以为然,越听越生气,说:“小王啊,什么破战友,无非是个残疾人,上访专业户,他们这么闹就是要待遇,以后这种人少跟我们家老头子沾边,别像鼻涕似地粘在身上,甩都甩不掉。”
黄市长蓦然回头,瞪起血红的眼睛:“你说什么?你,你再说一遍!你,你懂得什么叫,叫战友情,兄弟谊……”
老伴挥挥手:“好好,我不跟你说,尽说酒话,快洗了睡。”
黄市长洗了澡,服了降压药,一觉到次日上午十点,酒也醒了,头有点轻微的疼痛,年龄大了,这酒伤肝,确实不能大醉而归,以后真得注意,再高兴的事也不能以身体健康为代价。他吩咐老伴给老干部局打个电话,报市委的研调材料过几天再送,身体不恙,休息几天再说。
而后几天里,黄市长马不停蹄,征战赛场,不亦乐乎,玩得极其开心。老干部局派送专人慰问,送来了营养补品和水果,却连人影都见不到。
不觉一个星期过去,黄市政长早就忘了调研材料一事,还是小王提醒,将材料送到市委,带回来一封县委信访办的公函,扯开一看,原来县委信访办、县民政局落实刘小毛情况的报告,高度重视刘小毛的问题,召开联席会议,专题讨论,针对刘小毛对越作战负伤的抚恤问题,特地派人去市民政局、省民政厅,了解有无对参加对越作战有功人员的待遇规定,结果空手而归,一无所获。之于伤残,有同志反映,刘小毛的双腿是在建电站时失去致残的,与那场战争直接关系不大,又没有医院诊断病历、伤残证明、民政部门的伤残等级鉴定书,无法证明是不是因工伤残,更没有办法享受到国家医保、抚恤待遇福利。为维护本县社会稳定,和谐团结,本着以人为本的精神,出于革命人道主义的考虑,决定对刘小毛采取一次性的困难救助和补助,由民政局筹集十万元,作为专项,为其在老家盖房,购置生活用品,发放油粮,将其安置下来。
黄市长对这种安排深为满意,甚感宽慰:县里在政财十分困难的情况下,筹措资金,不再让功臣流浪街头,已经很不容易,解决困难也要量力而行,循序渐进,这说明用“三个代表”思想武装起来的干部思想觉悟又有新的提高,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得到了落实,黄市长一高兴,打电话给县委,表扬信访办和民政局的同志雷厉风行,作风扎实,勇于承担责任,积极为残疾老兵服务。
次日,市委宣传部转来了一个包裹,打开一看,竟然是红布包的两枚奖章,附有一封信,他戴上老光镜读到:“老首长,您好。您的过问改变了我的命运,这是二十多年来,第一次感受到了政府的温暖,让活得有了尊严。老首长,您为我们县经济腾飞鞠躬尽瘁,给三十万人带来了光明,别说是失去了双腿,就是要我粉身碎骨,也在所不惜!这些天来,我彻夜难眠,百感交集,在县招待所住了三天,我没有住店的钱,也没有饭钱,不能白吃白住,看人家脸色,不用别人请,我自己搬出来,找到一个地下室的车库安身,我觉得能遮风挡雨就行了,比我流浪街头不知要好多少倍,听说许局长忙着要给我盖房,买什物,我激动得哭了,就是爹妈在世也办不到的事啊,政府想得太周到了,可我一个残疾人,一身是病,孑然一身,活不了几年,用不着住那么好的砖瓦房。我想好了,等房子建起来,我就捐给村的希望小学,我只在旁边搭一个小棚就行了。为了表示我对老首长的敬意,我特地委托采访的同志,把二枚奖章带给您,作个纪念,以表达我衷心的感谢。”
黄市长捧起奖章,久久说不出话来,心里本来泯生出的救助别人的快感无影无踪,全文看上去满篇都是感激,相信这是刘小毛用心写成,发自肺腑之言,诚挚地表达了一个老兵的心声,但黄市长在字里行间,仿佛看到一种难以言状的责备,是这种关怀来得太晚,还是各级政府对曾经的功臣漠然己久?那次大跃进式的电站建设,正是造成他第二次伤残,丧失劳动能力的直接原因,在贫穷落后的山区农村,缺医少药,他能苦撑着,活到今天,就是一种奇迹。房子建起来,他想到不是自己,是村里的孩子们,黄市长突然感到刘小毛形象不再是趴在地上乞讨的茫然,而是一种耸入云霄的精神力量伸展,心里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居高临下心理顿时碾得粉碎,在刘小毛面前,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施舍,而是一个精神乞丐。
奖章经过擦洗,熠熠生光,耀眼夺目,黄市长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,想了良久,还是拿起电话,再次拨到许主任的手机:“小许吗?你们的报告我看了,挑不出毛病,能勉励这样解决十分欣慰。不过,我有一点建议,你们看行不行?”
许主任第一次听到老领导商量的语气,受宠若惊,连忙应诺:“老领导,看您说的,有什么指示,您只管吩咐,我们照办,决不马虎。”
黄市长认真地说:“刘小毛的生活问题不是一次性地救助就能解决,你们筹措的十万元,扣除建房买物什,还剩多少?”
许主任答道:“山区建房便宜,三间大瓦房,才花了二万多一点。这样说吧,现在还余六万元。”
黄市长当机立断:“那好,我就替你作主,你把这笔钱打到民政局下属的福利企业账上,让刘小毛挂个关系在厂里,每月由厂里从这笔钱里支出最低生活费发放,我记得农村低保是每月四百元吧?我们细水长流,保证刘小毛在未来十年、二十年的生活经费。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。”
许主任语气十足的讨好:“老领导,您想得太周到了,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!”
黄市长哈哈大笑,说:“你们想到了,省下大半,就是不直接说出来,让我来做这个好人,是不是?”
许主任故意谦让:“哪能呢?我们也想把工作做好,就是没有这个能力,缺乏您的那种大局观。”